周末,我回到许久未归的老家。
晨光熹微,金辉洒满了一片又一片田野,树林的墨绿、不知名的翠绿,以及那星星点点的金黄,交织铺陈出故乡的春天。
岁月流转,村子已焕然一新。昔日的小平房已蜕变成小洋楼,泥泞的土路也被平整的水泥路所取代,屋顶上灰色的瓦片变成了黑色的光伏板,闪着微光。然而,在这片变迁之中,唯有那片绿茸茸的麦地,在风中轻轻摇曳,绿浪翻涌,宛如故土上忠实的老友,守望着这一方土地的根脉与温情,守护着村庄里的老人和孩子,守候着春天那一抹不变的青绿。
见我回来,姥爷满是欢喜。未等我坐下,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我走向屋外,似乎他早已洞悉我心中对那片麦田的深深眷恋。是的,我渴望再次亲近小麦,再次沉浸于那一片青绿之中,我与故乡的春天,已经分别得太久、太久。
前行的路上,一道陡坡横亘在我与麦田之间,坡上满是烧荒后残留的草木灰烬,颜色深浅不一,交错杂乱,让人一时找不到落脚之处。
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热切,姥爷没有丝毫犹豫。伸手攥住坡边光秃的枝干,将脚深深陷入土中,堪堪稳住身形,蹒跚挪动。在湛蓝的天空与棕黄的土地之间,姥爷的身影显得那般渺小、那般佝偻。我连忙上前搀扶,快步下坡,却不慎一个踉跄,跌入了那片梦寐以求的麦田。刹那间,那铺天盖地的翠色毫无保留地涌入我的眼眸,青绿的麦浪仿佛是一片无垠的海,漫过了电线杆,漫过了老屋的屋脊,直至云际。那一刻,我多想沉醉在这片青绿之中,尽情嗅吸着春天的芬芳,但又心疼麦苗,赶忙爬了起来。
正当我为踩倒麦苗而满心懊恼时,姥爷却咯咯直笑“没事,麦苗不怕踩,就怕牛羊啖。这时候的麦苗可韧了,明天就能挺直腰杆。”阳光倾洒在这片麦田上,个个吸足了土地的精气神,片片叶子像一把把小小的玉剑,鲜绿得让人心醉神迷。恍惚间,我似乎能听到它们在蓄力拔节,那是生命细微而又充满力量的声响。
姥爷蹲下身,轻轻扒开田垄,唤了我一声:“春雨过后,这些荠菜肥得很,揪些回去给你包顿饺子。”说着,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,原来姥爷早已有备而来。我凑近一瞧,这片绿海中竟藏着荠菜的身影。荠菜就隐匿在麦苗间,像襁褓中的婴儿,三个一堆,五个一簇,绿褐色的锯齿状叶片上沾着晶莹的晨露。小麦是青绸缎面,荠菜便是红丝暗纹,两种青绿在春意里交织,共同织就了一匹美轮美奂的翠色锦锻。麦苗拔节生长,尽显朝气蓬勃,荠菜则伏地而生,散发着柔软温情。从古至今,麦苗与荠菜相伴相生,以各自的方式舒展着生命的姿态。
我拦住要挖荠菜的姥爷,“不用了,现在超市里都有。”姥爷笑道:“傻孩子,超市的哪能跟这种野生的比!这三月三的荠菜,赛灵丹。”说这话时,阳光斜斜地切过他的驼背,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,细瘦如荠菜蜷曲的叶脉。姥爷徒手挖起了野菜,我也连忙蹲下,细细辨认着,还好土地松软,稍一使劲,绿中带红的茎叶连同细长的白根便一同被拔出。荠菜的根白得像姥爷的银须,软得像婴儿的胎发。就在这一刻,我突然明白,为何自己总在城市那钢筋丛林里,莫名嗅到泥土香——原来,在我的血脉深处,也长着这样的根,哪怕离家千里,也始终与故土紧紧相连,从未分离。
是呀,超市的荠菜怎么能跟故乡的荠菜比呢?故乡的荠菜与小麦相依为命,历经故乡的雪,沐浴故乡的风,是故乡的天地精华孕育出的一片青绿。这青绿,不是单纯的生机盎然,是胚芽顶开冻土瞬间迸裂的绿,是春日初醒时分抹下悸动的绿,更是镌刻在生命深处最坚韧的绿。它早已融入我的血脉,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轻轻抖落根上的泥土,独特的清香裹挟着春泥的清新扑鼻而来,嗅吸一口,心旷神怡。
只此青绿,慰我思怀。
姥爷还在专注地挖着荠菜,皱纹里嵌着刚落下的泥星子,在阳光下格外醒目。远方,几只喜鹊赶来,它们划过村庄、划过树林、划过麦田,似乎也被这春日的青绿所吸引,欢快地在田间跳了起来,不时地“家!”“家!”地叫着。
看着眼前的一切,想起王鼎钧的散文集《碎琉璃》中的一篇文章,他的母亲在一方阳光下对年幼的他说:“只要你争气,成器,即使在外面忘了我,我也不怪你”。此刻,王鼎钧母亲的身影,与荠菜田里佝偻的身影渐渐重叠。他们都把自己站成故土的界碑,将牵挂搓成风筝线,放我们去追逐霓虹,却始终坚守在青绿的一端。
水泥森林里也有阳光穿透玻璃幕墙,却照不亮血脉深处的乡愁。那些背井离乡、去城市打拼的游子们,怀揣着会发芽的思念,在楼宇间隙找寻一方阳光。他们或许远离了故乡,但心中那片青绿,却始终挥之不去,它在麦浪奏响的和弦里,在烧荒坡地即将破土的草芽中,无论多远,根在这里,爱也在这里。(关雪 文/图)